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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围与落选:情理和预料之中

——谈谈林白的《北去来辞》

有位友人从国外回来,让我推荐几位近几年值得关注和阅读的女性作家作品。我不假思索推荐了自己阅读过的印象较深的几部女性叙事的文学作品,其中林白的《北去来辞》是我首先想到的。作为女性读者,个人对林白这一批以“个人化女性写作而引起文坛强烈反响的女性文学叙事作品,一度是颇为偏爱的。因此8月中旬看到林白的《北去来辞》赫然名列入围茅盾文学奖名单,马上给友人发微信说:林白的《北去来辞》入围茅盾文学奖名单了。待茅盾文学奖揭晓,看到林白的《北去来辞》落选,也许是因为我的偏心没有如愿,在朋友圈发来的茅盾文学奖揭晓的微信评论中,我一时意气地评论道:“林白落选还是挺为她有点小小的不平,有空要写篇小评论。”有朋友马上呼应说“等看你的文章”。写文章之说其实只是我一时性起随口而出罢了,但事后想想既说出了口又食言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为林白的《北去来辞》写下了这篇短文。从小处说,自然是为了自己既然随性开口但也不能随便食言的缘故;从大处说自然也是为了女性作家的女性文学叙事将来能够有更长足的发展。

林白以其大胆的女性题材内容和独特的个人语言风格引起过文坛的关注和热议,也由此成为1990年代“个人化写作”和“女性写作”的重要代表作家。 对林白前期的有关女性叙事的文学创作,评论界呈现出两极分化的态势。批评林白的评论家认为她的作品“沉迷于自我的情感世界和敏感的女性躯体。但也有抛去偏见和刻薄的评论家认为:“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的人)把女性的隐秘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营造出了至为热烈而坦荡的个人经验世界……创造出了女性写作独特的审美精神。而林白自己则对被划成女性私人写作类型的个人标签非常难于接受,于是为了挣脱“女性私人写作”这个标签,从2003年以后,林白陆续写出了《万物花开》、《枕黄记》、《妇女闲聊录》等一批力图挣脱“个人印记”和过于倚重“内心呈现”的作品。像《妇女闲聊》甚至给人留下“矫枉”必须“过正”的印象。林白的这些努力确实也获得了评论界的肯定和认可。但是一个以书写女性自身生命经验见长的女性作家,让她完全脱胎换骨地以另一种方式去写作,其实总有点勉为其难的感觉。直到2013年推出的《北去来辞》,让大家看到了林白努力想把早期的“个人化“写作和后期的”客观化“创作进行综合写作的一种尝试。她坦言, 这无疑是一次有难度的创作。我是在这部长篇里的,像一棵树一样,长得慢,但根是根,干是干,叶是叶。在我的写作中,算得上是枝繁叶茂。她也不无自许地承认:“在我的文学经历中,这是一部具有总结意义的长篇小说。”

 大部分评论者包括作家本人似乎对小说中女主人公海红这个人物形象更为看重,但我个人以为其实小说中塑造的更为成功的女性形象其实是银禾和她的女儿雨喜。银禾是海红丈夫史道良的侄女,毛遂自荐从农村来到北京叔叔家,为没有理家能力的叔叔史道良和叔婶海红做保姆——料理一切家务,这个从乡间泥土地里走出来的农家女性,被林白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银禾是一个丰满而真实的农家女性形象。她的泼辣和无畏,在她与有了外遇的丈夫之间的斗争中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为了取得丈夫王三顺的出轨证据,银禾与无赖和耍赖的丈夫展开了殊为艰难的韧性的战斗。在“把稿纸转动四十五度”这一节里,银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拗和农村女性在婚姻情爱中所持的自我尊严都被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一个没有念过几年书的农村女性为了把与丈夫对质的录音材料整理出来,每天晚上整理录音到11点多,整出了厚厚一沓。但没有开过结婚证的银禾要与无赖耍赖的丈夫王三顺离婚的艰难和苦辛是可想而知的,在到处碰壁无处撒气的困局中,她找到了王三顺在北京郊区租居的地方,发狠劲踹开了门,看着王三顺与别的女人过着有模有样的小日子,她开始了她的“疯狂报复”行为,把王三顺与宋秋芬的小安乐窝用剪子、菜刀和家里所有的吃穿用的物品统统地剪毁和砸了稀巴烂。乍看起来,这行径实在是一个泼妇“歇斯底里”的疯狂发泄,但仔细想想这也是那些被损害被侮辱的底村女性捍卫自我尊严的一种“正当防卫”方式。正是这份爱恨分明的泼辣劲,银禾的形象才会那么丰满而真实。我对银禾描摹故事和所见所闻的语言表达能力和语言智慧,还有她丰富的乡村文化知识几乎要佩服的“五体投地”,银禾实在是一个因为真实而让我能够原谅甚至忘记了她身上也存在不少可怜和可憎缺点的农村女性形象。起码是我阅读的女性叙事文学作品中难得的一个女性人物形象。而她的女儿王雨喜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当今时代里年轻打工妹的典型人物形象。篇幅所限我不再详细展开阐述。

在《北去来辞》里,林白塑造一系列女性形象,除了农村女性银禾和银禾的女儿雨喜,还有如海红母辈的慕芳和海红的女儿春泱等,她们几乎都可以成为现代中国各个历史阶段的城市和乡村女性人物形象的代表。而男性人物史道良这个与当今时代格格不入的过时又狭隘“理想主义”“loser”的形象也是塑造得非常成功。更难能可贵的是,林白对当今这个社会转型时代下城市和乡村所发生的深刻巨也变有着自己深刻的观察和思考,在小说里也努力做出了自己的描摹与刻写。这是小说超越于个体生命经验之外开掘得最为成功的一个方面。因此《北去来辞》入围茅盾文学奖实在是当之无愧的,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么为何它的落选也是预料之中的呢?

以我之拙见,我以为这部小说还存在着不少的问题。

比如作为与银禾形成鲜明反差的知识女性海红这个人物形象在我看来其实写得并不成功。直到我看了林白写的后记才明白原来作家最先写成的长篇初稿名为《银禾简史》,加入海红这个知识女性纯粹是一时之念,但作者“对这个后加入的人物的兴趣渐渐超过了银禾,她的失眠、漂浮、纠结、迷乱,她的神经质和自我审视,她的日渐凋谢以及自我更新的企愿……”不愿“矫枉过正”的林白再一次把书写女性个人经验投射到了海红这个知识女性形象上。作为读者我们真诚地希望作家能够塑造出更为有血有肉的知识女性形象,但海红这个知识女性形象实在是令人遗憾的。

无论从长篇小说塑造不同女性人物形象的角度来看,还是从作家自身的创作个性来说,把海红这个知识女性形象作为小说的一个重要的女主人公确实是有必要的。但问题出在作家塑造的海红这个知识女性形象,还是过于依赖于作家本人的个体生命经验。在我看来海红基本就是作家稍作加工的翻版,一个尚未成熟的年过半百的“老文青”,其实扪心自问,其实许多女文青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海红的影子。所以对海红这个人物形象我是既怜惜但又是痛惜的。怜惜的是她在精神上的努力挣扎和努力成长,痛惜的是海红的精神成长的缓慢。在这样一部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的容量里,海红终究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受伤女孩,那个出生在圭宁的偏远小城,从小就过着漂泊流离寄人篱下没有享受到足够的父母之爱的女童。作家在题记中这样写道:“你尚未成熟,但已在途中”,但是读完长长的40多万字的小说,我只看到了“尚未成熟”的“文青”海红,却丝毫没有看出海红“已在途中”的迹象,其实我更想看到的是林白在这部小说里塑造出的一个“已在途中”的知识女性精神丰满而立体的形象。中国现代女性作家的女性叙事写作已经走过了一百多年的历程,但在塑造知识女性形象上,我常常觉得从某些层面上来说其实并没有走多远。海红的精神内核其实比丁玲笔下的“莎菲”又有多少的不同呢?作家把一个章节题名为“你是安娜,或者爱玛”,在我看来这正是作家的自身设问或自我反省,作家笔下的海红其实比安娜或爱玛并没走多远。一个作家如果过于执着于个体生命经验的书写,没有深刻开掘和理性控制的叙事能力,知识女性的形象叙事终究无法结出更为深厚的果实。即使年过半百,海红终究还是一个“女文青”。而我们是多么不希望海红仅仅是个女文青。因为我们对知识女性形象和女性叙事的文学写作有更高的期望。

虽然私下里我曾对友人说希望林白能够得到这个奖,也算是对1960年代出生的女作家努力写作的犒劳。但从严格和理性的层面上说,它的落选又是可以预料的结果,这并非是事后诸葛亮的话。因为除了我上文中简单阐述海红这个知识女性形象塑造的不够成功影响了整部小说外,林白对长篇小说的结构驾驭以及叙事艺术,包括她富有“自由而妖娆”的个人色彩的语言艺术方面均还存在或多或少的问题。如果作家再好好打磨一下,我相信其实《北去来辞》可以写得更好。

作者联系信箱:xheywo@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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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音

雪音

29篇文章 7年前更新

1964年2月出生于吴地鹿苑——传说吴王夫差养鹿的地方和鉴真和尚第六次东渡的古黄泗浦。先后在南京大学和华东师范大学求学。获现当代文学硕士学位,博士研究生学历。上海海事大学国际教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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